心境


陳淑華

2008 五月 09

一年三個月,是開立在婆婆死亡證明書上自發病到死亡之約略日期。一年三個月,也是在得知婆婆罹患不治之症後,上天給我們一家團聚的日期。那日,同事們得知我帶孝的原因後,安慰我人死不能復生,除了節哀更要想得開,每個人最終都得走這條路,呼天搶地一番嗎?為什麼在這樣的時刻我感覺不到任何的悲意呢?「是拖得太久的緣故吧,如果一下子過去了,反倒不能接受。」有的人說。

就算是吧,否則一個沒有任何悲傷的媳婦,是會被冠上不孝的罪名罷!

喪禮進行得平和、順利。早先預想的繁文縟節並沒有難倒我們,在象徵性的道謝筵席之後,一干親戚好友陸續離去,只留下滿地的杯盤狼藉靜待收拾,我倒反而怔忪起來。不是才昨天的事嗎?廳裡停放的棺木、桌上的鮮花、素果、早晚的拜飯、不許熄滅的白燭光,怎麼,這一切就這樣結束了?當別人歡欣鼓舞的迎接千禧年來臨,舉家狂歡燃放鞭炮的同時,我們家廳堂上的棺木和紙厝都在在地提醒我們沒有喧嘩的權利。於是,兩千年的大過年那幾天,我就在恍惚中度過,心想:如果沒有發生這些事,這會兒咱們婆媳倆又該在忙些什麼呢?和婆婆的關係,沒有劍拔弩張,也沒有客套疏遠,只有淡淡的婆媳關係。對我,她不可能像愛女兒那般視如已出,而我也無法像跟自己母親一樣的撒嬌撒野。我們充其量只是做到順著對方的心意罷了。在婆婆開完兩次刀後的病房護理中,看著一位原本堅強的老者就這樣倒了下來(她曾自己剪斷與小姑之間的臍帶,待三天後公公自外地工作完回到家,才發現妻子早已生完產)內心其實有著相當的感慨。如果,我和外子不曾相識、結婚,那麼眼前的這個婦人便是個與我毫無相關的陌生人,對於這樣一個患了癌症、本身又無任何求生意志的陌生人,除了同情之外在轉身離去後大概會忘了這件事,但是一旦換了是至親的親人,又日日月月得面對其憔悴的病容,日漸掉落的頭髮,是如何也不能漠視那份牽動心懷的痛!又如果今天自己真能做到撒手不管,逃避現實乃至硬分家產的地步,那麼婆婆六十幾歲的這個劫難又有誰來陪她一同渡過呢?

婆婆年輕時由困苦、窘迫中走來,到了晚年兒女們各個成家立業,好不容易可以享享清福的時候卻罹患了不治之症,教她如何能不恨、不怨?但老天原諒我們,怕我們承受不了打擊,以一年三個月的時間讓她慢慢地離開我們;也怕她承受不了打擊,使她在開完刀後失了憶。而我們這些為人晚輩者,又因著這些事學習著讓彼此的心更靠近一些,這一向是她老人家的心願之一,沒想到卻要用這種方式去達成...其他還有許多、更多未竟的心願只怕再無機會去實現。除了遺憾,我真的無法再說些什麼。

如今,是過去了,是“入土為安”了,而我總是細細地緬懷這些事:第一次見到婆婆的情形、第一次學著包棕子的情形、第一次為婆婆挑禮物的情形、坐月子時婆婆幫小娃兒洗澡的情形、到遊樂園玩幫婆婆拍照的情形...原來在不知不覺中,我們婆媳之間的情分是這樣一點一滴地累積起來的,婆婆年輕時的堅強,晚年時的隨意,乃至病發時奇怪的行止,就像是拍幻燈片般在我眼前一幕又一幕的放映出來,那些過往的歡樂及悲傷,原來都是上天安排給我們最好的禮物-很慶幸那段日子來得及陪她走了過來。

一個人的壽命能有多長呢?人與人之間的情分是不是總在生命終止的那天猝然截止呢?如果早知道我們婆媳之間的情分只有短短的九年多,更多貼心的話語在婆婆病入膏肓的那段日子裡便不致於說不出來,至於那些原本可以做到卻使著性子不肯去做的事...不知為何,那一向流不出的淚水卻在這個時候決了堤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