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從無菌室出來


林靜華

2008 五月 09

正如同香港的97歷史大事紀,我,一個急性骨髓白血症(AML)患者也緊跟在 7月2日出關了。之所以稱"出關"是因為我在這間據稱一套設備800萬台幣的無菌 室內整整住了21天。雖然整房設備周全,但空間甚小猶如斗室,新近皈依三寶 的我為了給自己壯膽,就戲稱為“閉關”。

有句話說"人生無常"。從前我常把這句話掛在嘴上,無非是在目睹一些事不大 關己的不幸事件後,很像個哲學家似的脫口說出這句話,心裡一陣喟嘆後,也 許三、五天就忘了。直到我自己真的“莫明其妙”生病了,這才恍然悟出何謂 “無常”。

96年暑假,我們一家三口旅遊加拿大,洛磯山脈勝景真是只能用驚嘆號來形 容。旅途雖然勞累,卻也盡興而歸,正好趕上兒子開學。而我就在這個時候發現 腿上出現許多不明瘀青。女人做家事,東青一塊西紫一塊,本來也沒什麼大不了 ,但是這一次不一樣,因為又過一夜,一隻眼也黑了,活脫就像典型的婚姻暴力 症狀。我雖沒什麼太多醫學常識,也覺得該看醫生了。於是在先生的陪同下,被 台中榮總診斷為白血病,台北的好友獲悉後,立即要求我們轉院到台北榮總,蒙 陳博明主任收留,住進腫瘤科112病房。這個時候先生仍未將真相告訴我,是 我自己覺得奇怪怎麼紫斑症卻進腫瘤科後,他才據實以告。我頓時器得昏天黑地 ,怎麼不哭呢?當時認為白血病不就是絕症嗎?

接下來是緊鑼密鼓、渾渾噩噩的治療。後者當然指的是我,我只知道要做化學 治療,要打“小紅莓”,頭髮會掉光,白血球、血紅素、血小板會降低。於是三 天兩頭輸血漿、輸血小板、輸紅血球。還要注意飲食,預防感染,要隔離。做得 不好呢?譬如我就曾不慎感染肺炎,外加敗血症,經過一番急救,才撿回一條小 命。其間昏迷多少天,我到現在仍然說不清。這也是陳主任後來常告訴我--你 最難的都熬過去了,還怕什麼?--的原因。

怕嗎?當然怕。我本來健健康康的,除了容易感冒,很少有什麼大病痛。我有 個為人誠懇上進的好先生和一個天真活潑又貼心的乖兒子。我正值盛年,雖然姿 色體態不如年少時,但容貌還不至於太醜陋;我有高堂雙親健在,與弟妹也相親 相愛;我還有許多好朋友,我是個幸福快樂的女人,還有許多未圓的旅遊夢,我 的人生才剛起步,然而,我現在還有多少日子好活?所以,當好友來探視我時, 我只掩面哭泣。為什麼?為什麼?為什麼?沒有人能告訴我為什麼?也就是在這節 骨眼上,我終於了悟“人生無常”這句話。

說也奇怪,生病這事本來只有家人知道,因為病情緊急,也沒心情去通知他人 ,但卻彷彿所有舊識全都知道了,國內,國外的朋友紛紛來電詢問,有的還衝動 得要趕回來“見最後一面”。昔日報社的老同事合寫了一張大卡片,為我加油打 氣,有幾個雖然平日工作太忙碌而很少交談,可是他們的慰藉依然令人感到溫馨 。長官送花,上司親自探視,好友愛亞更寫了一張短箋,祈求菩薩保佑我。這些 多得意外的信函與慰問卡每每令我哭得不能自己。也就是在生病期間,我才發現 圍繞在我四周的還有這麼多可貴的親情與友情,當你意氣風發時你也許渾然不覺 ,只有在你失意時它才穩穩的站出來,展示予你。我又哭了,頭一次,我發現我 是富有的。

經過四、五個月,每月一次的化療後,醫生讓我回家調養,準備打最後一場硬 仗--骨髓移植。不過因顧及我年齡較大,已過40,最後還是決定做自體移植 ,而且是移植周邊血液幹細胞,而不是骨髓。這是一種新方法,但效果與骨髓移 植相同,據說目前已多採用這種新方法了。

在家休養了三個月後(其間仍每隔兩周定期看門診)我被通知重返醫院再做一 次幹細胞收集,因為前一次收集時血球數值不夠高,主任怕我移植後血球生長緩 慢,所以收集兩次,分兩次移植,以提高血球生長的機會,主任的專業與細心由 此可見。可是我萬萬沒想到,收集完幹細胞後竟當下決定數日後即住進無菌室, 也就是骨髓移植室,我看過世界三大男高音之--卡瑞拉斯的自傳,他也曾在‘ 77、’78年得了血癌,並且做骨髓移植;據他的描述,骨髓移植簡直是痛苦 而危險的治療,但他全心信賴醫生,最後還是擊敗病魔重生了。這本自傳給我的 衝擊很大。我一方面不可避免的畏懼,一方面卻又充滿信心。

於是‘97年6月6日,我在先生、妹夫、妹妹的護送下,帶著幸姐送我的護 身符住進令我又愛又怕的無菌室。前三天的工作是吃滅菌藥,一天四次,除了吃 這些,倒沒什麼,我的胃口仍然不錯,能吃就儘量吃。第四天開始,加吃化學藥 按照體重,我分30顆,真嚇人,不過藥丸泡成一小杯水,也很容易就下肚了。 這樣又吃了四天(也每天四次)漸漸的,我開始有了嘔吐的感覺,同時食不下嚥 。第五、六天重頭戲,打化學針,這下可好,每天大吐、小吐無數次,不但飯不 能吃,連吃下去的藥也一併還給垃圾筒。記得未入關前,曾就請教過幾位同病房 的先進(就是曾做過移植,但因身體不適又住院的病友),他們總是一句話,只 要確實按時吃他們給你吃的藥就成了。記得我當時還很高興,心想這次簡單嗄, 後來才發現這是最難做到的一點。

化藥打完休息一天,第二、三天就是關鍵了--移植幹細胞,其實也和輸血 沒有兩樣,只不過我輸的是自己的幹細胞而已,好處是沒有排斥的痛苦與危險。 接下來,是等侍移植進去的新細胞長出來,等待已被化藥殲滅的舊細胞快速死光 光。

這段次時間我更忙了,不但忙著吐,還忙著口腔潰爛;從前我是很少嘴巴破 的,常聽人說嘴巴破很痛,總是寄予無限同情,曾幾何時這種驚天動地的大災難 竟也輪到我頭上來。加上喉嚨黏膜也破裂了(也許因為吐得太厲害了)吐了一大 吐血,更是令人也驚,從此連喝水都困難了。

一天晚上,值班的護士小姐清莉進來為我整理東西,我苦著臉說:嘴巴痛得 我想哭;說著,竟不由自主的哭了起來;清莉真是個小天使,她輕拍著我說: “想哭就哭,不要緊,你已經很堅強了,哭一哭發洩一下也許反而好“,她這麼 一說,我更毫不客氣的哭了起來。因為在種種不適之下,我的心又動搖了,疑慮 又在我心中悄悄之升起,如此重度的治療,連筆墨也難以形容的難過與痛楚,移 植成功的機率到底有多大?如果只是多活短短數年,值得嗎?可是我隨後又想 ,醫生對我的病情是樂觀的,家人與親友對我的祝福源源不絕,尤其是生病期間 一直用心照顧我的妹妹,還有聽到我會痊癒都會高興得想哭的幸姐,以及感染科 的好友們。他們都在殷切的期待,我即使哭也還要堅強。

就這樣,7月2日,我從無菌室出來,轉到一般隔離病房,回想這10個月 來的治療,從懵懂到略有概念,大部分是痛苦的經驗累積得來的,醫生與護士都 很忙,只能重點式的告訴你要預防這、預防那,沒有時間為你做詳細的解說,由 於病人與家屬都會緊張慌亂,如果有人能在一旁略加指導,譬如飲食、護理、照 顧等,也許可以減輕病人許多痛苦與危險。

台北榮總腫瘤科的醫療小組不愧是台灣頂尖的專業醫療小組,連護理人員的 訓練也絲毫不茍。尤其是無菌室的護理小姐親切、專業,更是令人印象深刻;為 此我要深深感謝他們,感謝他們給我一個重生的機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