說與不說之間


實習醫師 圓圓

2009 元月 15

一、關於知情同意的故事
隔離病房的窗戶透著陽光,老爺爺一個人倚在床邊,吊著偌大的點滴。待在隔離病房已經一個星期了,孤孤單單,既期待兒女來作伴,又擔心孩子們因為請假而耽誤工作。自從上一次發燒進急診室,意外的X光檢查發現左側肺部有積水,醫師說這可能是肺炎,而住進醫院。誰知道,原以為可以早早出院的,卻因為一連串的檢查,表示可能是肺結核而搬到隔離病房,連平常跟鄰居聊天的時光都變成一種奢侈。

肺結核似乎是可怕的傳染病,不然為什麼要住隔離病房?這種事情千萬不能讓鄰居們知道,否則鐵定會跟那些得SARS的人一樣,受到排擠。雖然醫師一再表示只要痰裡面沒有驗到結核菌,傳染的機會就會降低很多,心中還是不免擔心結核菌會傳染給親密的家人,尤其是還在上幼稚園活蹦亂跳的小孫子。一想到這兒,連能否和家人共進晚餐都不確定,讓人覺得渾身不舒服。

大醫院有著許多的醫生,過一陣子就有不同的醫師,今天,一位年輕的妹妹說是實習生,要接手照顧老爺爺的工作。

「伯伯,您今天還好嗎?我是您的實習大夫李圓圓,之後由我來照顧您,有沒有什麼不舒服?」

這位年紀輕輕的醫師,看起來一臉稚嫩,雖然綁了高高的髮髻,穿著一身白袍,那未經社會洗禮的面容仍從淡綠色的口罩後透岀。

老爺爺緩緩的抬起頭,無奈的搖搖頭。

企圖打破僵局的醫師,笑著追問道「爺爺,會不會喘阿?」

「不會,從來就不會喘。」老爺爺否認道。

「這樣很好,會喘的時候要跟護士小姐說喔!您知道因為水淹起來的情形比較快,所以明天要作肋膜切片,就是把一塊肉切下來作化驗,跟您之前做過的抽水化驗很像,只是多切一塊下來檢查。」

切片?為什麼要切片呢?疑惑與恐懼頓時充滿腦海,山雨欲來風滿樓,於是老爺爺沉默了短暫的一會兒,問道
「這有沒有可能是癌?」

一絲不妙快速地閃過醫師的腦海,就因為水淹得快,所以覺得有必要作更進一步的切片,以確定是否是淋巴癌引起的肺部積水,這位老爺爺何以這樣問呢?要是信誓旦旦的回答不可能,而檢驗報告出來是癌症,就更難解釋,還是維持誠實的策略,讓病人明瞭自己的問題才是。
「這個嘛」「當然也有這個可能!」
如同晴天霹靂,心中的恐懼竟然被證實了,而且這位醫師說話總是語帶保留,一下停頓,一下大概、或許、也許是,會不會其實根本看起來就是癌症。
「癌症這種病的診斷是愈謹慎愈好,當然很多時候不能完全排除,不過現在我們用抗結核菌的藥物治療,您的反應不錯,很可能是肺結核的感染,只是水淹起來的比較快,所以順便在抽水的時候做個切片化驗,即使是癌症現在也有藥物可以治療………」老爺爺臉上有些驚懼,也有些失望,覺得醫師的聲音愈來愈小,似乎只有嘴巴還在動,不知過了多久,才恍惚的聽到「現在先不用擔心,我怕這樣你晚上會睡不著,這樣對身體不好。」

「不會啦!都活這麼老了,想得很開啦!」
年輕的醫師請老爺爺簽過同意書之後,迅速的客套幾句安慰的話,慌張的逃離病房。

第二天,老爺爺準備去做切片,輪椅推過長長冰冷的走廊,掀開病人專用的上衣,背對著醫師。醫師說要打麻藥,一陣冰冷的感覺自背上傳來,接下來的事就什麼都不記得了。醫師們對突如其來的昏倒感到困惑,仔細的檢查各方面的問題,發現老爺爺只有長期的低血壓,並沒有其他的疾病,於是把昏倒的原因歸咎於自主神經反射造成的昏厥。

休息一個下午,主治醫師問候老爺爺的情形,並徵求爺爺再做一次切片。爺爺一開始頗有微詞,但是在主治醫師表示切片是必要的檢查之後,勉強答應了。

好事的實習醫師心想終於可以去做切片,準備把爺爺推去,沒想到爺爺竟說道:「可不可以不要切片?」

「爺爺可是您的水積了很多,容易有喘的症狀,況且這樣可能要住很久……」使盡渾身解數,老爺爺依然不動如山,連老爺爺的兒子也加入說服的行列,勸爺爺去做切片。最後,拗不過大家的堅持,老爺爺才悠悠的說「我怕針。」不過在資深的住院醫師和眾人的勸說下,老爺爺終於鼓起勇氣,答應了。

只可惜,好景不長,才說完沒多久,老爺爺就在上廁所的途中,覺得一陣腳軟,老爺爺表明一想到那個針就讓他害怕,只好作罷。

二、知情同意 (informed consent)
知情同意包含了兩個關鍵,要「告知」病人並取得病人的「同意」。而病人能否同意往往取決於告知的過程,包含告知的時機、告知的內容、告知的方法、告知的對象及誰來告知,都會影響到最終的結果,所以知情同意必然要建構在良好的醫病溝通上。針對上述的實例,可以探討的面向有以下幾點:

告知的時機:
對於病人的心理與家庭背景應先有充分的了解,才能預知病人的反應。初接手的年輕醫師並未明瞭爺爺容易焦慮的個性,同時不了解病人對於切片的感受,切片暗示癌症的可能性,所以沒有安撫如此的焦慮,使病人處在無法透澈了解病情,又感覺惶恐的情境。

面對困難回答的問題時,可以反問病人為什麼如此問,以爭取思考的時間,並增加對病人的了解。若問題超出個人專業的範疇,可以表示自己並不了解這個部分,但是會替病人向有這方面經驗的醫師請教,再給予答覆。前例中的實習醫師可以表達自己並不清楚目前的狀況,要請教主治醫師才可以回答這個問題,不需要給予肯定或否定的答案。

重大消息的告知應有計畫的進行,告知前應確定病人是否需要陪同的家人,了解病人已經知道的內容,想要知道多深入,告知時的內容則依據之前的資訊詳細解說,對於病人的情緒反應要安撫,最後說明治療的計畫,過程中要重視互動,不要長篇大論,因為會使病人無法理解溝通的內容。
 
告知的內容:
對於不同教育水準的病人,所告知的內容不盡相同,但會影響病人權利的部份,都應該包括。對於老爺爺,並不需要解釋太多為什麼會懷疑是癌症,也不需要解釋肋膜腔在哪裡,但應告知做檢查的必要性,有沒有其他的選擇,做肋膜切片可能會氣胸或出血等併發症。
壞消息的告知前要先熟知疾病的治療及預後,才能同時給予病人希望。

告知的方法:誠實的告知病人目前的情形絕對是正確的,但是在告知重大壞消息的同時,應給於階段性的過程,讓病人可以慢慢的接受。
告知的對象:對於兒童、青少年及老人,告知的對象必須考慮家屬。

有些家人並不願意老人知道得癌症的消息,對於這樣的情形,應讓家屬知道病人最了解自己的身體,病痛的情形沒有人比病患本身更加理解,況且後續的治療往往會透露出疾病的狀態。若家屬仍很堅持,可以迂迴委婉的讓病人理解,藉由住在癌症病房,身邊有同樣的患者來暗示病人。
對於先天性疾病的病童家屬必須必須理解父母的罪惡感,給予精神上的安慰。

誰來告知:重大的消息,醫療團隊必須有一致的看法,務必要由主治醫師來告知,即使是會診的醫師,仍應跟主治醫師商量後,由主治醫師與病人解釋。

醫病溝通的困境:
病人語帶保留:心理上爲了討好主治醫師,常會在心中揣摩,對於治療的處置,即使心中有疑惑也未必會提出,因此醫師必須「邀請」病人及家屬參與治療的過程,同時一定要正視病人的主訴,當病人提出抱怨並表示身體的不舒服時,應給予適當的關注,並做身體檢查。有些病人的主訴,會令醫師覺得不耐,最好能夠先相信病人的問題,詳細的問診及身體檢查後,再對心理的狀態進行評估。要能區分病人的心理問題通常需要有經驗的醫師,細膩的觀察病人的行為,才可看出,多餘的實驗室檢查及影像學檢查在這類病人是不必要的。

專業知識的落差:醫療專業迫使病人及醫師的知識取得是不平等的,通俗的用語在教科書上沒有,然而在實務上卻非常的重要。解釋病情的時候,需要診斷的名稱,治療的方向及結果,但不需要詳細的病理及治療機轉,若病人感到好奇,解釋上可以使用譬喻的方法,使其領悟其中的道理。
情緒:這是醫病溝通中最大的困境,病人對於壞消息的反應包含震驚、否認、憤怒失望與接受,這些情緒的變化會混合著出現,有時候過於激烈的情緒,會影響到溝通的品質。病人所表現出來的憤怒,最忌諱醫護人員隨之起舞,醫師所能做的就是用一種旁觀者的心情聆聽,等到情緒發洩之後,才可以進行溝通。
溝通沒有標準的答案,面對身有病痛、有殘疾的人,要能夠圓滿的溝通並不容易,僅以個人向前輩們討教的經驗做些整理與大家分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