温美凌
2011 十月 03
坐在午後的窗邊,我緩緩翻開塵封已久的婚紗相本,讓指尖輕輕撫過相片中的自己,那甜美的笑靨、豐滿的曲線和纖細的腰身,好似非常遙遠的過去,但對我卻是真實存在的曾經。
罹患乳癌之前,我是一個很愛漂亮的人,雖然個子不高,但朋友都說我是個穿什麼都好看的衣架子,再畫上淡淡彩妝,對於外貌,我有一定的自信。三年前,乳癌手術讓我失去右邊乳房,化療讓我短暫失去頭髮,荷爾蒙治療也讓我的體重增加、身材變形,咬牙撐過這一切,等頭髮留長後,我馬上因著新的體型添購新裝,全心期待一個新的開始。
沒想到,完成治療後不到一年時間,我最害怕的事情發生了,乳癌細胞不但找上了我的左邊乳房,而且因為腫瘤長在儀器不容易看到的地方,直到擴散到腋下淋巴才發現,大夫說這種情形的機率只有百分之十五,但對我來說,它卻百分之百的發生在我身上。
一度,我曾經懷疑這是不是一種懲罰,是老天在警告我說:「能好好的活下去就不錯了,還那麼愛漂亮?」超可笑的想法吧!甚至走在路上時,迎面而來的正妹都能讓我感到自卑、忌妒,雖然知道自己的想法非常扭曲,但卻一點辦法也沒有,當在身體無奈地接受一連串治療的同時,心理也不斷製造一堆垃圾,藏在沒有人知道的角落慢慢發酵,每天不停地否定自己的外表,更進而否定自己的價值 ── 難道是我做錯了什麼事,才會得到這種病嗎?
因為心中有太多問不出口的疑惑,我轉而向書本求助,但是鼓勵人們堅強面對困境的書很多,卻都不能給我解開心中枷鎖的鑰匙。直到有一天,我讀到有名的精神科醫師布萊恩‧魏斯所寫的《前世今生》這本書中的一段話:「每日累積的負面力量應該受到關注……一個病人的嚴苛自我批評,可能造成比一件重大事故更嚴重的心裡創傷。這些傷害或影響,因為混入了我們的日常生活中,更難被憶起或驅逐。」
我捧著書把這段話念了又念,眼眶不禁泛起淚水,想起從懂事以來,我是如何的天天拿生活中的大小事來責怪自己:不該埋怨父母、不該打小孩、不該和先生吵架、不該跟鄰居說那些話、今天代課不該罵學生、昨天不該花那麼多錢……我每天睡覺前,腦袋裡都是這些想法,沒有一天滿意自己的表現,原諒自己的過錯。
我終於知道,以前花了那麼多的金錢時間,買衣服和化妝品,努力裝扮外表讓鏡中的自己美美的,卻不知道鏡子照不到的靈魂深處因為我每天的鞭斥而傷痕累累。
然而知道傷處,卻是解藥難求;我慣於自責,卻不知道怎麼原諒自己,只好又向書海中尋找答案,它一路導引我探尋生命的本質和意義,於是我知道人生來就是為了學習,學習生活也學習死亡,必定要經由體驗和錯誤而提升自我,在又深又廣的課程中,我們都還是小學生的程度,犯錯是必要的,而我的自責,只是不必要的執著而已。
好玩吧!古人簡簡單單的「知過能改,善莫大焉」八個字,我卻要花生兩次大病的代價才學到。
自此,我不但釋放了自己,更改變了看待周圍的眼光,我把身邊的人都當成人生的小學生,每個人也都有待學的功課, 我必須以寬諒的心看待他們的錯誤,就如同我寬諒自己一樣。如今面對鏡中的自己,我每天都能真誠的報以欣賞的微笑,終於相信朋友曾告訴我的那一句話:「苦難是經過包裝的祝福。」
最近,孩子的爸想要在大女兒赴遠地就學之前照個全家福,到時我必將以最燦爛的笑容入鏡,因為在靈魂的深處,我知道 ── 我依然美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