HER (人類上皮生長因子受體) 其實是一個家族,目前已知有HER1/HER2/HER3/HER4;其中最為人熟知的是HER1,即EGFR,EGFR TKI是具有EFGR突變非小細胞肺癌 (NSCLC) 病人的標準第一線治療。在乳癌扮演重要角色的則是HER2,原本,具有HER2過度活化的乳癌亞型生長較快,預後較差;但後續因許多針對HER2的標靶藥物開發,此亞型病人的治療成績和存活時間不斷拉長,若有機會使用到所有標靶藥,此類病人的預後甚至超過賀爾蒙受體陽性的亞型,是總存活時間最久的一群。
回顧歷史,第一個HER2標靶藥物為trastuzumab,機轉為HER2專一的單株抗體(mAb),於2005年被美國FDA核准上市。之後美國FDA於2007核可lapatinib上市,與capecitabine 合併用於治療接受trastuzumab及化療後惡化的轉移性乳癌。到2012年才有第二個單株抗體pertuzumab 問世,也開啟了所謂雙標靶 (trastuzumab 與pertuzumab併用) 的年代;隔年也有HER2第一個抗體藥物複合體 (ADCs) T-DM1 核准於轉移性乳癌。近年紅透半邊天的另一個ADC T-DXd,則是於2019年上市,且於後續幾年不斷增加適應症,細節不多贅述。
相較於大分子(mAb 或ADC) 的蓬勃發展,針對HER2的小分子藥物發展相對停滯,直至2017年才有第二個HER2 TKI,neratinib,被核可上市,且很有趣的是先拿到的是早期乳癌的適應症,而至2020年2月才被核准於轉移性乳癌,同樣與capecitabine併用。而今天的主角tucatinib也在同年4月站上治療轉移性乳癌的舞台。
由前一段可知,HER2 TKI的發展遠不如大分子類的藥物,其原因為效果和副作用。
小分子TKI優勢為容易進入細胞,可以穿過血腦屏障,即便HER2受體細胞外結構發生變異或缺失時,仍可有效抑制細胞內激酶的活化;然而如同於NSCLC病人中觀察到的情形,TKI藥物在使用一段時間後幾乎都發生抗藥性,效果不持久。而mAb類藥物,除了可以抑制HER2 路徑活化之外,還可以誘發所謂的ADCC,及透過抗體的Fc結構吸引自然殺手細胞 (NK cell) 讓NK細胞殺死癌細胞,這類機轉讓mAb藥物既是標靶藥物也是免疫藥物,在臨床試驗中與對照組相比,除了無惡化存活期(PFS)時間延長,也因為免疫效應,總存活期 (OS) 也顯著延長,甚至,差距往往超過PFS的差異。TKI則相反,儘管在PFS可以勝出,但OS不容易達標。舉lapatinib 為例,當初的第三期研究,對象為使用過trastuzumab和化療後惡化的病人,隨機分配到化療 (capecitabine, Cap) 或是lapatinib + Cap。加上lapatinib,中位 PFS從4.4個月進步到8.4個月,幾乎兩倍的提升;但可惜的是最後的OS,僅有2.4個月 (14.8 vs 17.2) 的差異,未達到統計學上顯著。
同時,副作用與mAb相比,更為有感。HER2 mAb雖然對小部分病人會有心臟功能影響,及前幾次注射會有輸注反應,但其他部分幾乎沒有不良反應,有顯著療效的病人,連續打個幾年都還輕鬆愜意。反觀lapatinib,除了當初設計必須與Cap併用,而必須承受Cap藥物的手足症候群外,HER2 TKI 因同時對HER1,也就是EGFR也有抑制作用,臨床上有一定比例的病人會有相當的皮膚毒性,如乾燥、紅疹等,也會引起腹瀉。且lapatinib 和Cap皆有可能會引發肝功能異常。故臨床上使用這樣的組合,病人除了一天要服用至少10顆錠劑之外,還有額外的防曬、皮膚保養,甚至是必須配合止瀉藥服用,辛苦許多,這造就了藥物發展的一大弱勢。
現在,讓我們談談TKI藥物的曲折吧。為了超越第一代TKI,第二代TKI的設計是加強 TKI與 kinase之間的鍵結強度,典型是轉為更緊密的共價鍵結。如此一來,只需要更低的藥物濃度便可抑制kinase 活性,更有效地抑制癌細胞活化生長,不過,付出的代價便是正常細胞也一起被影響,臨床上皮膚和腹瀉的嚴重度也明顯增加。
舉neratinib為例,與lapatinib相較,不僅對HER2, HER1的結合力增強,還多抑制了HER4 (也稱pan-HER TKI),於是雖然效果增加,但超過一半的病人有每天超過四次以上的腹瀉,最後還建立了預防性使用止瀉劑的準則來協助病人克服副作用。莫怪乎當初是先核可於單獨使用的早期乳癌,而在轉移性乳癌,因為必須與lapatinib+ Cap的標準比較,處理neratinib + Cap併用的副作用是相當挑戰,致轉移性乳癌的發展困難許多,最後,晚期乳癌和早期乳癌獲得美國FDA核准適應症的時間差了近三年。
科學家從中獲得教訓,於開發第三代時,捨棄了對抑制力越強越好的迷思,而是設計更專一的HER2 TKI,減少對正常細胞HER1的影響,降低副作用,希望以此增加治療區間 (指醫學上有效又不會太毒的藥物劑量範圍)。Tucatinib便是依據此藍圖開發,捨棄了對HER4的抑制,大幅降低對HER1的結合力,保留對HER2 kinase的高度親和力,果然臨床上毒性減少許多。
再度重點回顧HER2 TKI發展,當初lapatinib 除了和Cap合用之外,也有與trastuzumab併用的研究,那時便發現囿於皮膚及腹瀉毒性,lapatinib必須降低劑量。基於此,未曾思考過三種要合併的可能。到了neratinib,單獨使用已經不輕鬆,與Cap併用更是吃力(當初與lapatinib+Cap 直接比較的第三期研究中,在neratinib這一組使用的是較低劑量的Cap),想要再加上第三種藥物簡直是天方夜譚。
Tucatinib則不同,挾常見TKI不良反應大幅改善的優勢,在臨床試驗的設計上便有了完全不同的思路。不同於兩位前輩,tucatinib跳脫框架,決定以三種藥物合併的樣態發展:在傳統的Cap之外,再加上trastuzumab,創造出既有mAb 免疫效應、TKI穿透BBB,及細胞內外HER2皆被壓制,再配合化療的組合。也的確很快地確認這是成功的策略。
HER2CLIMB 臨床試驗
以下介紹奠定tucatinib臨床地位的HER2CLIMB研究。
試驗當下的時空背景,pertuzumab+trastuzumab+taxane雙標靶加上紫杉醇已是標準第一線治療,而T-DM1也早被核准為標準第二線治療,第三線沒有準則,醫師可選擇lapatinib+Cap或者是trastuzumab合併化療。HER2CLIMB 便是選取接受過雙標靶和T-DM1後仍惡化的轉移性乳癌病人,2:1隨機分配,2/3 的病人接受 trastuzumab+tucatinib+Cap,1/3的病人則給予trastuzumab+Cap +安慰劑 的治療,總人數612人。整體而言,對照組和實驗組的中位PFS分別為4.9月和7.6月,風險比(HR) 0.57;中位OS則是從19.2月進步到24.7月,HR 0.73,加上tucatinib,可降低27%死亡風險。而且,HER2CLIMB勇敢地納入許多臨床上治療非常棘手的腦轉移病人,在612人中,291人,接近半數皆有腦轉移;其中117名是腦轉移經過治療 (放射線治療、手術、或電腦刀)穩定,但另外174名是腦轉移治療後又惡化或者是轉轉移尚未接受過局部治療。聚焦在這次族群,PFS為4.2月vs.9.9月,OS的數值則為12.5月vs.21.6月。可以清楚地觀察到一旦腦轉移無法獲得良好控制,這些病人便會很快惡化也很快死亡,可從控制組中與試驗整體明顯較短的PFS,特別是OS看出端倪。
而小分子TKI可穿透BBB,於是在有腦轉移的族群,其臨床效益 (改善PFS和OS的程度)更為顯著。一些細節也提供很好的佐證:在腦腫瘤緩解率 (只腦轉移明顯縮小),trastuzumab+Cap組別為20%,加上tucatinib的三合一處方則高達47%。接受試驗治療一年後,對照組全部的病人都開始惡化(極高比例為腦轉移不受控制),但加上tucanitib這一組有40%病情仍穩定控制。在在都說明tucatinib 對HER2陽性的轉移性乳癌是有效的藥物,對有腦轉移的病人而言,更是非常重要的新藥。無怪乎美國FDA在HER2CLIMB 2019年12月的報告後,隔年04月,便核准上市。臨床上副作用,除卻可預期的腹瀉、皮膚毒性,及肝功能指數上升略高於對照組,但嚴重案例非常少外,因副作用終止藥物使用只佔6%及3%,耐受度優於lapatinib 或者neratinib。
順道一提,在美國,tucatinib+trastuzumab還於2023年另外獲得治療RAS無突變,HER2陽性轉移性大腸直腸癌的適應症。可惜的是目前在台灣,連適應症都尚未申請,且自費都無法取得。希望在不久的將來,台灣的HER2乳癌患者,也很快有機會使用到此藥。